Tuesday, January 29, 2019

<搖擺男孩> 藝術將帶領我們到現實到不了的地方



當男孩在舞台上旋轉時,在節奏聲中響起了歡呼......踢踏舞帶他離開了悲慘的戰爭,到達心中嚮往的地方,那是無人夠奪取的自由。


電影故事的背景來自1950年代的韓戰,人們因為各種理由或沒有理由的被關在巨濟島戰俘營。民族主義很快地凝聚人民的情感,操縱群眾作為鞏固國家政權的手段,同時塑造共同敵人,激發出不理智的排他性。遵循著好萊塢的電影公式,我們看見男主角盧奇秀從一個無法掌控自己人生的孤兒象徵,如何成為流浪者展開他的追尋之路,然後在劇情最高的衝突點時轉變為武士起身戰鬥,以及最後成為失去一切,卻贏的一切的殉道者。電影中的角色分別代表戰爭中敵對的意識形態以及族群:擁護北韓共產主義思想的韓國人光國,代表美國自由主義思想的所長,因內戰而必須努力求生的韓國人楊盼萊,不認同戰爭卻身在軍中因膚色而被歧視的Jackson,被迫參與韓戰而不得歸鄉的中國人小胖,以及代表絕大多數被遷入戰爭的無辜平民姜炳三。電影的前四十分鐘,節奏輕快的不像是一部戰爭電影,觀眾被角色們惹的哈哈大笑。像是在鄉間小徑打扮花枝招展的舞女們,人小鬼大的小屁孩,或是不懂英文的翻譯員,這些被遺忘的小人物,正是戰爭中的真實,也是戰爭帶來的荒謬。而多麼諷刺,明明大家都吃不飽了,但是戰俘營仍要對媒體營造美好生活的假象。「讓共產主義者跳著自由主義的舞蹈吧!」,戰俘營的所長命令Jackson組織一個歌舞隊,迎接媒體參訪。

在這部電影裡「踢踏舞」做為一個象徵,佔有很大比例的重要性。第一,踢踏舞是美國民族融合下的產物,擷取非洲與歐洲移民的音樂舞蹈,在美洲大陸上激盪出新的舞蹈形式,它是混血的藝術,包容不同移民的文化。第二,踢踏舞的發展與爵士樂密不可分,因此即興也是踢踏舞者的特質,爵士樂手與踢踏舞者的即興演出反映出不受拘束的自由。第三,踢踏舞是由非裔美國人發展的舞蹈,因為種族隔離與歧視的歷史淵源,它還具有反抗的精神。於是這幾個重要元素:自由、融合、反抗,剛好是這部電影的主角們所需要的。隨著幾個主要角色聚集起來練習踢踏舞開始,因意識形態而劃分的隔閡日漸消失,他們真正看見眼前這一位獨立真實的人,而非一個被標籤的人。同時也在紛爭中,逐漸看清「共產主義與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,是如何將彼此視為極端的一至性」。當主角們的模樣開始立體時,很可惜的是其他角色依然扁平,最可惜的當數擔任被主角愚弄的三位白人大兵角色。若說好萊塢電影習於將亞洲人的形象扁平化成唯利是圖、無知,那麼這三位白人的角色形象不過就是一模一樣的復刻。連這一點,都非常地符合好萊塢電影的形式,只是角色地位調換了。

隨著盧奇秀的少年時的舞伴---光國的出現,電影節奏開始步入極端民族主義的兇狠與殘酷,電影畫面的顏色也從明亮轉為以紅黑為主調,預示著敵對雙方最大的衝突即將來臨。然後劇情借由楊盼萊之口,說出了「共產主義、自由主義,如果沒有這些,就不會有人殺人,有人被殺」。接著她高舉著踢踏鞋對Jackson說:「這是一雙神奇的鞋子,只要穿上它,戰爭、生計、所有不幸的事,都會消失。」,然後背景響起了大衛鮑伊的音樂 Modern Love,男主角與女主角各自跳著舞,衝破監獄的鐵網、示威的人群,向著陽光奔跑而去。


那是心中嚮往的自由。

突然,音樂乍然停止。

自由是短暫的。

原來門從來沒有打開過,盧奇秀依然在黑暗的戰俘營中,而楊盼來一個人精疲力盡地倒在沙地裡。


在這部電影裡,導演將「藝術」做為「戰爭」的反抗!這是我最喜愛的論點。

但同時,藝術又是奢侈的。「你有家、有媽、有完整的國家,還可以跳舞」,盧奇秀對著白人大兵羨慕地說。究竟是「藝術帶來自由」或是「自由之下才有藝術」呢?這倒是非常值得思索玩味。藝術不是一個實體的東西,它不像戰爭是藉由累積實體的武力而強大,藝術是一個概念,所以可是一個人的最大展現,讓一個脆弱的人可以強大到讓世界都為之臣服。但也因為它沒有實體,所以只存在於當下,這更顯得藝術的脆弱。而藝術的動人之處,正因為它讓強大與脆弱並存於一個個體。另一層,我們現在還有心思在這裡討論電影,某個層面來說,我們還是屬於相對幸福的世代,經濟上的自由讓我們不需要向楊盼來一樣,永遠為了下一餐疲於奔命。

所以無論如何,都要竭盡全力避免戰爭。

因為戰爭帶來全面性的毀滅,包含身為人最基本的尊嚴。只要活著,其餘一切都可以背叛可以拋去。「為了思想而殺人,才是真正的瘋狂」,當盧奇秀從兒時玩伴口中聽到這句話時,劇情也朝著瘋狂的結局前進。戰爭利用每一個人達到目的,每一個人在戰爭中都是螻蟻。盧奇秀的哥哥以可怕的殺人機器姿態現身,荒謬的貼著「民族英雄」的標籤。但看似強大無敵的他,終究也只是一顆被擺弄的棋子。殺人者與被殺者,彼此之間僅有一線之隔。

在沈重的戲劇節奏中,聖誕節來臨,一切的紛爭看似暫時平息。在小提琴寧靜的樂聲中,已經預示著暴風雨的來臨(實在太好萊塢公式了)。原來片中小丑形象的三植才是最大的反派,他以哥哥的性命作為要脅,要盧奇秀在平安夜的表演中狙擊所長(完全地按照公式走)。

演出前,Jackson原本要發表對於所長的感謝演說,卻一個轉念揭開戰俘營和樂假象的面紗。「我們是 The Swing Kids,這個表演的標題叫做 Fuck ideology」。去他的意識形態,這場戰爭沒有任何光明的理由,就是一個意識形態之戰,犧牲了所有人的未來。

表演先由 Jackson 展開一段踢踏舞solo,前奏的鼓聲與踢踏舞的節奏立刻讓人沸騰起來。首先談談飾演Jackson的這位演員,他的本名是Jared Grimes,本身也是一位相當厲害的踢踏舞者。我第一次看見他是在2006年在芝加哥的劇場演出,當時他屬於群舞的舞者,但就是會有點突出,當然是指好的那個方面啦。後來2008年我到紐約時,每周會到BDC上他的課,他總是有辦法將平凡的舞步組合成相當刁鑽的技法。除了教踢踏舞,他同時還教街舞,可說是身體能力相當好的人,看他輕鬆地做出那些wing的怪舞步,真是令人羨慕啊。這段踢踏舞solo其實是相當現代的,節奏與肢體的構想都不是1950年代會出現的東西,不過這部電影從一開始本就沒有考究的意圖。然後他跟鼓手一小段的JAM,這就是踢踏舞者會跟樂手玩的即興,從以前到現在都是如此。接著的主旋律響起,我很喜歡鏡頭從腳的鏡頭帶出每個角色的登場然後拉出遠景,舞步也搭配的很好,與運鏡方式相稱。跳著舞的樂隊指揮也讓我聯想起Cab Calloway,知名的爵士樂歌手與領班。拐杖那一段則不能不提到 The Berry Brothers,或許導演不一定有致敬的意思,但這些表演橋段會出現,真的也是其來有自。

當大家在享受演出成功掌聲的同時,盧奇秀一個人站在舞台上繼續敲打著節奏......Paddle and Roll,這是他正在做的舞步。然後腳下的聲音開始變化,幻化成他的語言,那些在戰爭中因為意識形態,因為保護所愛而不能說出的話,透過腳下說了出來,這是他的反抗。當男孩在舞台上旋轉時,在節奏聲中響起了歡呼......踢踏舞帶他離開了悲慘的戰爭,到達心中嚮往的地方---卡內基音樂廳,象徵著無法企及的未來,也是無人夠奪取的自由。

突襲失敗了,所長下令殺死所有表演者。數聲的槍響,每個人在當下想的都不是自己的性命,而是所愛的性命。主角們都死了,只剩下踢踏鞋的鐵片在陽光下閃耀著光芒。我很欣賞編劇與導演在這個部分的處理,用慢動作的鏡頭,處理節奏明快的劇情轉折。

電影的尾聲,年老的 Jackson 隨著觀光團重回巨濟島,走進那個回憶中的舞台(好萊塢電影公式一定要的~)。舞台木板上依舊留著當年踢踏鞋劃過木板的痕跡,年輕的盧奇秀叫喚著 Jackson,回到事件開始的時空。兩個人,較量著舞步,窗外日暖風和,彷彿衝突並不存在。當兩人從較量,漸漸地踏著相同的舞步時,節奏讓我們理解了彼此。


藝術,是自由的渴望,是愛的追尋。


當盧奇秀說著姜炳三跳舞是為了找老婆,小胖跳舞是為了減肥,楊盼萊跳舞是為了賺錢,自己沒有理由跳舞時,我是被觸動的。因為就是這樣單純地做一件事情,更說明這件事在生命中的重量。若是問我為什麼跳踢踏舞,我也是非常難以回答的,真的就像盧奇秀躲在門後,專注的看著 Jackson 跳舞一般,那天經過戲劇系時,從走廊上聽見T105教室的踢踏聲,我就趴在窗臺上看著 Vicky。十年後,我成了踢踏舞老師,而盧奇秀因為戰爭並沒有機會等到那個十年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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